
当我翻开《徐霞客游记》,386年前的凤庆离我不远。彼时的徐霞客不过是一个匆匆忙忙的过客。一袭青衫蓬头垢面,脸上的意气风发也早被风餐露宿之苦席卷。明崇祯十二年(1639年)八月初六,徐霞客从右甸(今昌宁)进入顺宁(今凤庆),在凤庆停留的12天时间里,他一边考察,一边享受着凤庆茶带来的无限乐趣,这也让他所留下的一万多字关于凤庆的游记中,始终氤氲着浓郁的茶香。
在孟佑河、顺宁河交汇处,徐霞客见到了一座“规模雄丽”的观音阁,在这里,他喝到了云州茶,他在《徐霞客游记》中记载:“小憩阁中,日色正午,凉风悠然。僧瀹茗为供。”云州有好茶,我当然不能推断就是昔归或白莺山,但在著名的观音阁里喝到,会不会与白莺山佛茶有关呢?据考证,白莺山在南昭时期便出现了相当规模的佛寺——大河寺,在以后的五百年间,大河寺及其他庙观更替,但香火不断,加上白莺山的特殊地理位置,这里交通便利,避灾修行的僧众不断在这里云聚,于是,在漫长的五百年间,僧众们在讲经修行的同时,云南最早的佛教茶文化也在这里传承和发展。在秋日的习习凉风中,寺僧给徐霞客奉上了香茗,旅途的疲劳自然一扫而光。
几经周折,徐霞客住进了东山寺。在寺里他遇到一位僧人,徐霞客一眼便看出这位僧人他曾在龙泉寺里见过,寒暄之后,这位僧人留徐霞客吃饭,饭后就喝茶,喝的是东山名茶,只是这种茶的喝法有些特别,僧人将茶叶放在一块青石板上,然后在炭火上烘烤,边烤边抖,茶叶泛黄出香,再置于杯中,以沸腾的水冲泡品饮。茶香溶入青石板的气息,普通的芽叶竟散发出别样的鲜香。根据徐霞客记载,这位僧人来自鲁史,到过佤山、木邦等地,听徐霞客谈远游,很是羡慕。
十一日下午,徐霞客出东山寺,过亭桥,入顺宁东门。徐霞客本想当天就走,但是“觅夫未得,山雨如注,乃出南关一里,再宿龙泉寺”。这次重入龙泉寺,遇上了曾在永平慧光寺相识的四川一苇法师。一苇法师为徐霞客泡茶煎饼,两人相谈甚欢。一苇法师给徐霞客冲泡的是当时有名的太平寺茶,泡茶用水取自龙泉。徐霞客喝得荡气回肠时,住持又进屋很神秘地从一个红木箱里取出一包东西放到徐霞客面前,对徐霞客说:“这是另一种茶,叫凤山雀舌。”与前一泡太平茶浓醇而回甘相比,这一泡凤山雀舌会让人唇齿生香。太平茶,产自距离县城5千米的太平寺。《顺宁府志》“顺宁杂著”中有记述:“楚僧洪鉴来此,建立禅院名太平寺,其岩谷间,偶产有茶,名太平茶,味薄而微香,较普茶稍细,色亦清,邻郡多购,觅者,每岁所产只数十斤,不可多得。”清嘉庆四年(1799年),檀萃在其《滇海虞衡志》中写道:“顺宁有太平茶,细润似碧螺春,能经三沦,犹有味也。”如今,龙泉寺已不复存在了,但通过徐霞客的记录,似乎又听到龙泉水哗哗流过的声音。
关于凤山雀舌,按时下茶农的说法,就是一芽一叶的采摘法制成的茶品,两叶间,有幼雏嗷嗷待哺的样子,也有发情的雄鸟呼朋引伴的唇形。只是由于当时制茶技术还未成熟,彼时的凤山雀舌不可能像现在那样纤毫毕露,正如徐霞客在《滇游日记》中记载的那样:“茶味颇佳,焙而复爆,不免黝黑。”徐霞客来云南并非冲着这里的茶叶,然而云南的茶叶却为他孤寂的旅行平添了许多乐趣。他在《滇游日记》中共提到茶、茶果、茶庵、茶房等50多处,其中茶房、茶庵、舍茶寺等16处,与寺庙或茶庵有关的(有交叉)也超过了50处。也因为茶,他遇见了无数贤达能人,这是他意料之外的事情。
带着对茶的回味,八月十四日徐霞客从凤庆城经青树、红塘、三沟水到了高枧槽(今凤庆马庄村)。时已黄昏,他走近一间草屋,叫开门。草屋内走出一老翁,年过七旬仍红光满面、鹤发童颜、精神抖擞。交谈得知,老人姓梅。梅姓老人听说徐霞客是从江苏远道而来,马上煎出有名的太华茶招待贵客。梅姓老人土法烹制的太华茶,让徐霞客感慨不已。一片叶子经由水煮或火烤,抚慰了徐霞客的劳累与寂寞,也让他生出对边地的新认知,那便是边地虽僻,却懂礼节与人情。茶毕,徐霞客取出随身携带的纸与笔,略作思索,便写下“自汲香泉带落花,漫烧石鼎试新茶”的两行诗赠予老人,算是对他的感谢。
如今,高枧槽还在,56户农户仍然种植茶叶,茶叶还卖到了深圳、上海等地。据史料记载,当时云南名茶有三,太华茶、感通茶、普茶。感通茶,产地大理;普茶,就是普洱茶。明代太华茶究竟是凤庆出品,还是产自昆明?一种观点认为,昆明滇池周围不产大叶茶,大叶茶产于澜沧江以西和以南地区,即今天的临沧、普洱等地,徐霞客在筇竹寺“禾木亭”喝到的太华茶,肯定是从顺宁传到昆明的特产名茶。另一种观点认为,太华茶不是凤庆所产,理由是清代阮福所著《普洱茶记》有明确记载:“顺宁有太平茶,大理有感通寺茶,省地有太华寺茶,然出不多,不能有普洱之盛。”清代师范所著《滇系》也记载:“云南府属太华茶,出太华山,色味似松萝而性较寒。”
八月十五日早晨,徐霞客离开高枧槽,过澜沧江登北岸三台山峰路时,在山冈见到一个名为“七碗亭”的茶馆。“又累镫三里,有坊,其冈头有七碗茶亭者;冈之东,下临深壑,庐三间缀其上,乃昔之茶庵,而今处无人矣。”本来走得大汗淋漓,口渴得冒烟,也见到茶馆了,可惜蓬蒿丛茂蔓草蔽茀,早已没人。他只好取出身上带的饭食,此刻,澜沧江滚滚东去,四山云雾已开,只有峰头还霏霏袅袅,雾气氤氲。明朝时期,类似的舍茶寺、茶庵似乎很多,许多寺庙常在驿道上设铺舍茶以饮行人,也是一种善举。这些舍茶寺、茶庵大多修建于远离村镇的大路旁,并不以卖茶盈利为目的,或为善行,或为筹资建庙。
翻过五道河梁子,身着麻衣的徐霞客伫立冈头,冠带和胡须在炊烟中飘逸,顺着他的目视,我看见了380年前的鲁史古镇。“三里,蹑冈头,有百家倚冈而居,是为阿禄司。”这是一个马帮驮来的集镇,因为有茶,一条茶马古道“顺下线”一理便理出700多年的历史。徐霞客抵达鲁史古镇时已近黄昏,街上少有行人,就在他放慢脚步寻找客栈时,蓦然看见一位梳着双髻、秀眉连鬓的少女正担着水从楼梯街上来。徐霞客赶忙前去搭讪,少女微微颔首,说“如不嫌弃寒舍可以住宿”。原来,少女家本来就是开客栈的,只是太忙没有在意客栈匾额早就没挂着了。
那一晚是中秋节,徐霞客取出从县城购买的胡饼当作晚餐。胡饼让他有了饱腹感,但逢此佳节他的心里却空空的。那一晚最该看到的月亮却因为天阴,终究没出来。徐霞客当时的心情与我这个鲁史人第一次见到县城一样,一定也会在山坡上略略停顿,看一看来路,想一想去往,心里五味杂陈。
徐霞客在凤庆盘桓12天,每天除去徒步考察,便是闲坐品茗,他没有信手涂鸦的习惯,也从不去打搅官员。其中有一次到官府了,也只是想查看一下澜沧江的流域图,可惜,一条大江轰轰烈烈流过身边,也没有引起过官府的丝毫注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