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千岁粟

作者:杨永红 来源:云南政协报 时间:2025年11月11日 16:30:16

一捧碳化粳稻安静地“躺”在元谋人博物馆的白色容器里,一黑一白,像是棋子在棋盘上对峙和博弈。它把瓷器当作休憩的港湾,在这个只有14岁的年轻博物馆里,任时光流逝,无声地诉说着千年跨越。

它们芳龄4000岁,这些来自元谋大墩子遗址的种子,根植在我心里。当我梳理它们的往事,跟着碳十四的定义,探寻其深藏在焦化外衣包裹下的记忆。遗址位于滇中高原北部的元谋盆地,地处横断山脉与云贵高原的过渡地带,年代约距今3600年—4000年,在遗址出土的粟、黍、稻三种农作物共4962粒,颗颗粟米在大墩子沉睡千年,又举家迁至博物馆,层层剥开尘封的往事。

大墩子遗址出现炭化稻印证了4000年前,稻作农业已传播至元谋境内,古代先民开始种植和食用稻谷。遥想千年以前,先民们创造出更加辉煌的新石器时期,开辟农业,从此,让毫无保障的采集狩猎转变为有播种便有收获的耕种。刀耕火种划过夜空,点燃了新生活,食不果腹的时代逐渐远去,季节更迭,伴随播种和收获,支撑起前进的生活,烟火气息和虫鸣狗吠交织在一起,嵌入村落的筋骨,在村庄连绵不绝,兴许早已忘记姓名、忘了容颜,惟生活代代延续。村落里,火种点亮了草堆、柴垛上方的星空,像是万家灯火的引子。

农业起源伊始,每到播种时节,先民们便手持石锛、石斧、石镬等农具,相互邀约,集体行动,砍倒一片小树林或灌木丛,用烈火焚烧,草木灰烬化为肥料,使土地变得松软柔和,再过一段时间,手持竹、木、石等工具撬开土地,顺着泥土的伤口,簌簌播撒下珍贵的种子,静待未知的收获。《史记·货殖列传》中记载:“楚越之地,地广人稀,饭稻羹鱼,或火耕而水耨。”生动诠释了“火耕”的场景。出土的石镞、骨器及大量的猪、狗、牛、羊等家畜骨骸,还有豪猪、黑熊、竹鼠、厚蚌等野生、水生动物的骨骼,大墩子遗址先民大致如此,以石斧、石锛、石刀、蚌刀为工具耕作,辅之以狩猎、采集等多样化生活。

大墩子遗址的四次考古发掘中,1972—1973年发现的灰白色禾草类叶子、谷壳粉末和陶器所盛的谷类碳化物,经中国科学院植物所鉴定,属禾草类粉末和炭化粳稻。生活富足才会用器皿来存粮,四千年以前,第一粒种子从何而来?碳化种子曾与先民一起经历了什么?它将告诉我们什么?带着疑惑,不禁想起彝族神话故事——狗取谷种,彝族英雄阿合木呷是龙头山下衣吾山寨的英雄,他去海中的一个岛上为人们盗取海龙王伯哈的谷种。途中得到山神尼米的指点,获得山神所赐的一颗珠宝。他潜入堆放谷种的地方盗取谷种,不慎被守卫发现,被伯哈变成了一条黑狗。黑狗借助珠宝的万道金光射瞎了伯哈的眼睛得以逃脱。黑狗顺河来到了邛州,赢得张家三姑娘的爱情,终变回了人身。为了感谢黑狗带来了谷种,每逢收割,彝族人在“尝新”时要先给狗吃碗热腾腾的新米饭。第一粒种子,也许唇齿衔来、也许尾巴粘来、又或许擎着信念随心而来,不论出处,先祖们为着一粟米,战神魔、斗天地、食为安。

为人类寻得一粟米,为苍生点亮一束光。无论是神话里的英雄,还是尘世中的普通人,这份精神早已融入血脉,成为刻在骨子里的基因。我们的父辈亦是如此,早年,无粮少炊的日子,人们充分发挥了吃的智慧,少许大米和更多的橄榄、红薯、苞谷、小麦、荞麦混合蒸制,橄榄饭、窝窝头、苞谷饭、荞麦饭应运而生,饥肠辘辘的一家人得以充饥饱腹。待到粮仓充沛,人们又以米为原料,细磨至米浆,生发出了干湿米线、凉粉、卷粉等特色小吃,为地域代言,撩味蕾欢腾,成就了故土的乡愁记忆。

毛泽东在四言诗《手里有粮》中说“手中有粮,心就不慌。”农民手里有多少粮,决定了锅里敢放入多少粮,更决定了民众的身体体质,锅里有,碗里才会有,粮食自由曾是先辈们多年的梦想,唯仓廪实,天下安。一粒种子的发扬光大,祖辈劳作得以传承,水稻的种植更是各显神通,有水的坝区种植水稻、二季稻,水资源匮乏的山区种植旱稻,从选种开始,谷种注定与其他稻谷分道扬镳,不走寻常路,谷种以竹制篾筛去除了秕谷,饱满的谷粒被精心收集装在口袋里密封后,以绳索悬挂在房梁上,锥在中空之中,种植之前,都得小心存储,只可远观。其他稻谷则散落在土楼的地面,隆成一堆,麻雀扰之,鼠患犯之,损耗不能断绝。

记事起,我跟随父母早已成为小小的种稻人和收稻人,小田撒谷、大田栽秧、谷种入地必先以水泡田,水流顺着沟渠从豁口涌入,没过土地,地里散落了一层灰黑的农家肥,水和泥第一次相遇与融合,倔强的泥土在水波中坍塌瓦解,父辈们驾着牛,先用木犁深耕,再用八齿排开的耙划平,驾着水牛行驶在不需要轨道的农田,威风凛凛,耙齿把泥水“吃”进去,再追赶着把泥水推到更远的低洼处“吐”出来,泥水惊慌失措,奔赴着安放自己的一隅。我们把脚伸进去,搅动着泥水的欢歌,稀软的泥被扶上田埂,更换了旧皮肤,在新田埂种上黄豆、豇豆。泥土细软,温润如床,平整过的水田安静下来,泥土、沙粒沉淀底部,草段和泡沫浮上水面,天空投影下来,似是云朵躺在水里。等着泥水安顿下来,选定合适的宽度,两边各置一根木锥,拉上直线,沿着线掏出一条沟,土地的肠肚似乎被掏出来晾在太阳底下一张一合地呼吸,每一个宽度称之为一墒,我们手持熨斗一样的木质工具,把泥土服帖地烫得笔直,像极了平滑的西装裤管,平坦的泥床等待着稻谷躺上去,这才完成了为播撒稻谷种的第一个步骤,这个画面,已是三十年多年前。

农民,就是我们最初的名字。从我们千年前把农业视为生命开始,便把每一粒粟米当作孩子,它们的诞生和坠地,喜乐与低吟,标签和出走,无一不入梦于心。它们养育我从一丘田走向另一丘田,从另一丘田走向更远。归来时,和袁隆平爷爷一起期许着“禾下乘凉”,端着碗,闻米香,我们在山间凝望,每一株秧苗,都曾是农民写下的诗行,我读它们,像是读我的故事。农民的头发被晒成黑色以外的另一种灰色,脸颊和皱纹被赋予了同一种色彩,这是农民的宣言书,未曾辜负云贵高原的粗犷。

有时,我幻想着他们在作画,画布那么大,时而干涸、时而黏稠,却绝不影响笔者的发挥。它的背景是远山、是溪流、是蓝天、是雨幕,又或许,是骑在牛背上的孩童,画布上也不乏振翅飞翔的鸟雀,一飞冲天的娇俏,停在田间时转动脑袋,好奇地探究周边,呆萌至极,昆虫自是不必说,说不尽它们的踪迹。父母也曾握着镰刀、挥着锄头,在画布上精心描绘,抚摸谷穗,割断稻秆,接收季节的信息。下一季,挖开板结的泥土,锄头举过头顶,铁器和阳光碰撞,一次次把阳光深埋在土里,双脚陷在土地里的父母,脸上绽放着阳光般纯净的笑容。每一幅画,在季节里上色,又在季节里隐退,每一帧浑然天成,独一无二,相机定格他们,比相机更恒久的是存在过的意义,画里的主角治愈着所有日子。

我何尝不是一粒种子,从大山里随风飘落在城市的缝隙,在小城里生根发芽。每一次穿上防晒衣想要避开城市的阳光,我便离故乡愈远。

我的肠道里,还是原来的粟米。这些喂饱了我的粟米,也许正是大墩子遗址出土的碳化粳稻的子孙,走过的所有的繁盛和枯荣,它们没有止步。它们曾仰着头接受骄阳检验,它们曾聚拢一个家庭围坐团圆。孔子在《论语》中称赞颜回:“一箪食,一瓢饮,在陋巷,人不堪其忧,回也不改其乐”。我们享受着盛满了“一食一箪”的简单,穿行在城市,追着光。

当我前往大墩子遗址,目光停在沟壑里拔不出来,遥想出土的粟米,赞叹一颗种子的生命传奇,娇小的一粒种子,不再孱弱地躺在容器里,等着时光来碳化,它们撬动了现代种业的跨越发展,在元谋大地擘画蓝图,建设了西南地区规模最大、设备最先进、功能最完备的现代种业科技园区。元谋成功引进了76家企业入驻,陆续建成13个专家工作站,成功举办7届蔬菜种业博览会,累计获育繁种专利32项,制定种子生产技术地方标准12项,自主研发的86个农作物品种获得农业农村部登记认证。截至2023年,元谋县育繁种面积超过3.1万亩,种子产量达300万公斤,种业综合产值达10亿元;辐射带动8000户农户,实现户均增收1.7万元以上。小小的种子并不孤单,它们的嫡亲越来越多,它们走出去,拥抱世间日月光华。西藏自治区的优质麦类品种均在元谋县加代扩繁,此外,青海省、宁夏回族自治区、内蒙古自治区、黑龙江省等27个省、自治区、直辖市开展良种繁育和新品种创制,民族团结的种子播种到更广袤的土地,结出了共同富裕的果实。

在乡村振兴的道路上,为“攥紧中国种子、端稳中国饭碗”,元谋托起南繁冬夏繁国家级制种大县,迈向更远的未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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